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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云罗】第九集 烟雨如丝 第六章 浮生锋雨 难言命数

第一文学城 2021-02-15 06:07 出处:网络 作者:九叔林笑天编辑:@ybx8
字数:21192             第六章 浮生锋雨 难言命数   地处西方,常寒凉也。

字数:21192

            第六章 浮生锋雨 难言命数

  地处西方,常寒凉也。

  凉州地名的由来固因气候,也因这片土地一望无际的苍凉高远。行走在这片
土地上时,很难不心胸辽阔起来。

  五千名军士列成的长长军伍,巨龙般顺着官道蜿蜒前行。地势平整而广阔的
凉州几无遮挡,军伍一望无遗,橙黄的【秦】,天青的【韩】两色大旗,在旷野
夹杂着沙尘的信风中时卷时舒,猎猎飞舞。

  「咳咳……」顾盼被吸进口的尘土呛得忍不住咳嗽起来。来凉州时随着吴征
一路荣光,出入皆有豪华又舒适的车驾。如今的【归途】却满面烟尘,前途未卜。

  自离开会盟之地起,先锋军一路疾行,抵达下卞关外也用了半月。

  燕秦之战时李路长镇守下卞关,数次挺过了极大的危机,其中韩氏三兄妹功
不可没。此后李路长升迁回京接替后将军一职,如今镇守关隘的是镇东将军罗阳
辉。

  京城里的境况吴征抵达之后一日数报,韩归雁已尽皆了然于胸。吴征,祝雅
瞳与陆菲嫣在皇城腹地大闹了一场,让成都流言纷纷。梁俊贤更有些气急败坏地
匆匆登基继位,登基前后又借故杀了五名大臣,以严刑苛责强行压下【来路不正
】的传言。

  这一切让大秦政局虽没了异议,却明显让朝堂之上噤若寒蝉更加压抑,民间
则人心不稳。梁俊贤内忧外患正焦头烂额,可成都城大局已定,其势不能改。无
论如何,梁俊贤已高坐龙椅,玉玺在手。

  吴征无力阻止这一切,如今他能做的便是尽力截断京城与凉州的联系,助力
韩克军护佑梁玉宇南归。皇家天使,八百里加急,一切明面上的【皇恩浩荡】,
无论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吴征一个不留,尽皆半道截杀。这事梁俊贤此前就
伙同霍永宁干过,搞得凉州如一座四面封闭的铁罐子,孤悬于外。如今吴征带着
残存的祝家高手们又干一回,传旨这一美差几乎成了无常鬼手中的索命链。

  「大师兄不让圣旨传到凉州来,咱们打得旗号能顺利入关吧?」顾盼心头惴
惴,兹事体大,即使对吴征向来有着莫名的信任,此刻也不禁犹疑起来。

  大军从一日前便放慢了前进的脚步,虽风尘仆仆,却尽显威仪。此刻下卞关
远眺可见,一马当先的韩归雁更是约束众军,缓缓前行。韩克军的传檄早早送进
了下卞关,却久久不见有回音,仿佛石沉大海。正因如此,见识最少的顾盼才方
寸大乱。

  「看起来是如此,不过为这么多人身家性命计,我是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运道
上的。」韩归雁瞥了她一眼,有些无奈道:「他虽有能耐,怎抵得了涓涓细流,
无孔不入。」

  成都里发生的事情已有不少时日,早先还控得住。时日一长,猫有猫路,鼠
有鼠道,各家当都风闻了信息,也早就做了决断。奚半楼也是得了消息之后,知
晓凉州之地已事不可为,立时嘱咐林锦儿急速调遣亲信军马汇合韩克军,这才回
了成都。他主政凉州之时虽手掌重权,为免引得朝中猜忌向来用人唯贤,心腹并
不算多。

  譬如三关要地驻守的都是朝中大将,可算不上昆仑一支的铁杆嫡系。韩归雁
一路至此便放慢了行程,大军在她的指挥下颇显有条不紊,一切尽在掌控。

  「韩老侯爷……您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啊……」若是立于关前仰望整座关隘,
下卞关几若高耸入云。立于雄关之上,两边关门的视野一览无余。罗阳辉自是远
远地便望见这支棘手的兵马。

  依他所掌握韩归雁的脚程,三日之前她就当领军抵达下卞关。不想韩归雁也
在这关键的节点上忽然改变,行程极缓,不紧不慢。怪异的是,韩克军统领的大
军依然保持相同的速度,导致前后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

  「您不会是要强攻下卞关吧?」罗阳辉苦笑着自言自语,说出一番自己都不
敢相信的话来。

  对韩克军,罗阳辉是又敬佩,又恐惧。他跟随过这位大将出征沙场,深知他
用兵的恐怖!若韩克军是燕军大将要进犯下卞关,罗阳辉并不害怕。他也打了一
辈子的仗,身具高位,守卫关隘本就是家常便饭。难的是如今韩克军要护佑太子
进京。他罗阳辉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向太子下手!

  皇家内部的事,自有皇家自行解决。罗阳辉要做的,便是接替韩克军,【护
佑】太子回京城。他手中虽掌兵权,却不是内臣,只是外将。梁玉宇从下卞关前
过,火已经烧到了身上,躲是躲不过去的,若是紧缩在下卞关里不出,也不放行,
最终无论谁当了皇帝,自己都没好果子吃。

  韩克军一把就抓住了罗阳辉的死穴!平平无奇的行军,只是几个速度的变化
便让罗阳辉摸不着头脑,韩克军即使已是风烛残年,临机应变之能仍远在这些守
关名将之上。

  都是战场上的行家。罗阳辉一上手便被摆在了一个最为难受的位置,一时举
棋不定。

  离下卞关目力可及,韩归雁摆手止住前军,下达了安营扎寨的命令。法度严
谨的营寨被迅速立起,防止冲锋的鹿角摆放在营外。看着天色已晚,这一支军马
似有先过了黑夜,养精蓄锐,待天明再做打算的意图。而在关前不远处扎寨,对
罗阳辉的不信任也直接摆在明面上!

  「韩姐姐,他们会不会突袭?」

  在傍晚时分便点起大堆大堆的篝火,将军营照出几处亮堂。若是目力够远,
足以将篝火旁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军营中央的主将营帐旁,三名女子席地而坐。
也只能看见这三名女子,余者都被隐藏在火光不能及的黑暗中。

  「罗阳辉这人一贯谨慎,他是守关之将,未思胜,先虑败。现下他也左右为
难,若是引军攻打,他怕梁玉宇就藏在军中。到时以太子殿下的身份,一道军令
便直接剥夺了他的兵权,任人宰割。若是静观其变,夜色里他看不清虚实,更易
举棋不定。咱们故布疑阵,这人么,至少上半夜营里安稳得很,正好养精蓄锐。」

  韩归雁面容沉静凝肃,衣甲不解,唯将头盔摆在身旁,披散下一头长发。在
火光旁她额角沁出一片汗珠,英气勃勃之中透出一抹妩媚。

  冷月玦寻得了答案便不再多言。顾盼凝视韩归雁似比火光更加耀眼,更加不
可逼视的气度与美貌,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气呼呼道:「点着冲天的火光,
真能让人看不清虚实么?」

  韩归雁闻言一笑,颇有几分傲然,随手向着下卞关反向一指,缓缓道:「你
看得清周围,只因你离得近。下卞关离我们有三十里地,你往这边去三十里,若
还能看清营帐,我倒要怀疑你的功力是不是已臻十二品了。」顿了一顿,又道:
「而且你知不知道?这里火光越亮,想看清周围火光照耀不及之处就越难!不信,
你也可以试试。」

  顾盼闻言颇觉气馁。凉州一行人里,的确以她的本事最为低弱。不仅仅是修
为,从头到脚,每一处都比人差上一截。从前她看不起韩归雁,觉得她是个名声
败坏的破鞋,只会勾引人的狐媚子,不想这一行她在军中的英姿已深深刻在自己
脑海。无论对她有再多的成见,都已在内心深处佩服得五体投地。

  下山来到吴府之后,吴征虽没冷落了她,可什么事都不让她碰。其中固有疼
爱,究其根本,还是自己的本领太过低微,真要参与了哪个事情多半要帮倒忙。

  韩归雁这一路嘴上不饶人,却是字字珠玑,自己能明了当前的形势危急,全
靠她的【责骂】。顾盼大为不服又难以辩驳,心中气苦,倔强道:「他不敢来,
咱们就这里干等么?」

  「我没说他不敢来。我只说上半夜或能安稳,下半夜么,可就说不准了。」
韩归雁无悲无喜,侃侃而谈道:「我也是守城之将,我若是他,苦熬半夜绝不是
办法,怎么也得找个托辞,前来探一探虚实。前半夜正好做足了准备,后半夜便
有诸多应对之方,已是十拿九稳!待探明了咱们不过是虚张声势,再几番逼迫,
这就名正言顺地动兵将咱们拿下了。」

  「啊?」顾盼吃了一惊,这番推断她判断不出是否有理,但是韩归雁她是信
服的,顺着脉络一摸,骇然道:「莫非……莫非韩帅要我们前军变后军,阻挡罗
阳辉的追兵?」

  「阻挡追兵?哈……」韩归雁失声而笑,只是殊无笑意,她薄皮响鼓般清亮
的声音里,竟有几分悲凉地嘶声道:「这里是凉州!凉州铁骑名震天下,与燕国
骑军经年大战,不分胜负。你以为下卞关的精兵都是酒囊饭袋么?咱们这一支各
路人马临时凑成的杂牌军,士气低落,操练不足。你不会以为咱们有资格与凉州
铁骑一较高下吧?阻击罗阳辉?咱们配么?」

  顾盼被问得瞠目结舌。这支军伍里有韩家养的精锐私兵血衣寒,虽数量不多,
却都是百战老兵,顾盼一直以为韩归雁统领的先锋军虽是临时搭建,也是天下最
精锐的军伍。不想韩归雁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从头到尾,这支先锋军都是一支
装腔作势的疑兵!这样一支兵马,居然敢在凉州精锐的注视中兵临城下,旁的不
说,光是主将这一份胆量都是包天的大。

  「那……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顾盼六神无主,当真是慌了神。

  「你先莫要慌。」韩归雁拍了拍顾盼的肩膀,低声道:「凉州一望无垠,若
想做什么事只能趁夜。这些营帐等等都是累赘,到了这里全部弃了不要,轻车简
从,逃往山里才是正道。至于这里的火光熊熊,辎重之物,连同京城来的士兵,
都送给罗阳辉去吧。」

  顾盼恍然大悟,难怪要点起引人注目的火光。这些障眼法,就算罗阳辉知晓
是计,也难以无视。而在火光边缘的黑暗之中,韩家的私兵已在悄悄分批撤离。
韩克军统领的后军定然也是如此!只消进了山,山谷密林里韩家的血衣寒便能发
挥以一敌十的本领!只是阻击罗阳辉的追兵,又该由谁来做?

  韩归雁见顾盼愣神,蹙了蹙锋眉,终究又拍拍她的肩膀,半是教训,半是宽
慰道:「吴郎一向宠溺你,舍不得你吃一点点苦,从前这没什么。只是今时不同
往日,咱们今后还有无数的艰难险阻,吴府上下都会很难很难。我没有瞧不起你,
为了吴郎也好,为了你自己也好,我拜托你,无论如何,你快快长大吧。」

  夜半三更,三女似都倦极了睡下,篝火前已看不见人。巡夜的军士们来回不
停,在火光的照耀下影影绰绰。直到远处马蹄声起,探马来报下卞关守将,镇东
将军罗阳辉来访,军士门才慌乱起来。

  「让罗将军就地等候,不可惊扰了殿下!全军戒备!」守营官早早得了将令,
这罗阳辉心怀不轨,必须死死地将他拒于营外。

  只是罗阳辉也是有备而来,身后跟着的轻骑足有两千,长枪指天如林,月光
下枪尖闪着森森寒光。先锋军兵马不多,又是夜半,面临凉州铁骑,守营官心头
惴惴不安低声吩咐道:「来者不善,速去报以韩将军!」

  「罗将军止步!」守营官汗流浃背,幸好夜色深重看不清:「殿下已然安歇,
请罗将军明日再来。」

  「嗯?」罗阳辉冷哼一声,似强压着怒火道:「本将前来迎迓太子殿下,尔
等安敢擅自阻拦?韩将军呢?」

  「韩将军也已安歇!」守营官状着胆子道。

  「韩将军好大的架子,这么说来,夜间你要替韩将军做主了?」

  「将令不敢有违。」

  「殿下是歇息了,还是你们拦着不让见?好,本将不敢冲撞殿下车驾,你去
让韩将军出来。」

  「罗将军是什么意思?」守营官面色丕变,眼见罗阳辉蠢蠢欲动,不由声色
俱厉道:「哼,我还想问问罗将军迟不来早不来,偏偏深夜来访,是何居心?」

  两边起了争执,罗阳辉虽有疑虑,一时也不敢擅闯。正争执不下,前去向韩
归雁通报的传令兵急匆匆返回,在守营官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守营官忍不住大
吃一惊,呼出声来!

  罗阳辉心中一跳,哗啦下马走近,一把揪住守营官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你给本将从实招来,否则你吃罪不起!」

  「韩……韩……韩将军不见了……」守营官知道纸包不住火,六神无主。

  「混蛋!」罗阳辉一把甩开守营官冲进营地搜寻了一遍,咬牙切齿道:「中
计了!快,快去增援关山小道!」

  三匹雄健的马儿啼声隆隆,离了营地十里远之后,韩归雁,冷月玦,顾盼才
放蹄飞奔,向关山小道赶去。当年狄俊彦从这里越过下卞关突袭亭城,险些让整
个凉州沦陷,此后关山上便有了秦军布防。

  越过关山,便能经亭城进入川中,于梁玉宇而言,一如龙回大海,虎归山林,
对大秦国而言,他依然强大的号召力!正统的储君回到西川,即使梁俊贤已登了
帝位,他仍能团结起一大批等他归来的达官贵族,积聚分庭抗礼的实力!

  韩克军的战场,从一开始就定在关山。只有这里,才有取胜的可能,此前的
故布疑阵,全是为了这一战!关山不易渡,前有堵截于羊肠小道,几乎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后有追兵,罗阳辉不会被骗太多时候,西凉铁骑会像风卷残云一样掩
杀而至,彻底堵死一切退路。

  值得庆幸的是,涉及皇位之事,人人心怀的鬼胎都不敢宣之于口,罗阳辉与
关山守将之间未能连成一气。且关山更多只是个哨探之所,不曾屯集重兵。只需
阻住追兵,关山小道里拼力死战,或有一线生机!

  三骑飞奔,不一时又转出三骑来,当中一人高喊道:「韩将军,速去关山小
道。」

  「你们一同去么?」韩归雁听出是瞿羽湘的声音,亦高声应答道。

  「正是来接应你们!」

  来人正是瞿羽湘,章大娘与韩守。瞿羽湘原本与韩守一同统领斥候,如今到
此,想来战事已然到了一触即发之时。

  「嗯!快走。」韩归雁唰唰两鞭,打得青骢马长嘶痛呼,足下更加快了。

  夜色深重几看不清前方道路,不时有唿哨声响起,六人循声前进,眼看关山
就在前面不远,顾盼忽然心有所感,豁然偏头。

  夜色中一军全身黑甲,人不动,马不鸣,为首的将军满面虬须,像座铁塔般
立于军前。若不是身感浓重的杀气后定睛观瞧,几乎要漏过了这一支足有五千人
的兵马。

  除了冷月玦一同偏头张望了一眼,韩归雁等人头也不回,似是见怪不怪,心
知肚明。顾盼心中大震:「这一支便是阻击罗阳辉的兵马!」

  关山崎岖陡峭,想要跨越这座山脉,唯有一条小路可行。大秦国在山顶最高
处建了十座塔楼,可俯瞰全山,又在小道上建了座关隘。

  三丈的关隘不算高,却建得如铁桶一样密实,类似于吴征那个时代的碉堡。
所有的布置都只为了一件事,拖延偷袭者的速度,并能举烽火示警。当年狄俊彦
险些一举奏功,唯因出其不意,若是提早让大秦国知晓,他便是过了关山也毫无
作用。

  马匹,辎重,全被抛弃了不要。血衣寒换上鲜红的衣装,他们不着甲胄,只
为了轻便。祝雅瞳麾下,以及倪妙筠,林锦儿,韩归雁,冷月玦,瞿羽湘,戴志
杰,杨宜知,顾盼等等高手全聚在一处。关山道险难行,兵多无用,何况抛弃了
先锋军之后,可用的兵马已大大不足。这些可以信任的亲军还有大用,这里他们
完全施展不开,不能枉死于此!

  急行军之后,年事已高的韩克军一脸倦容,但仍瞪大了牛眼,指着关山的地
图,口沫横飞。拿下隘口并不难,难的是这么一大帮子人要通过此处,里边有许
多弱不禁风的文官,还有挡箭牌梁玉宇。

  「除了梁玉宇,若是有人跟不上便弃了,任他们自生自灭!」韩克军颁下军
令,这些文官到了川中都会是极大的助力,可大难当前,也不得不弃。

  「得令!」

  拿下关山,靠的便是这些高手与血衣寒。夜色之下突袭正好,临行之前倪妙
筠道:「韩帅,望您莫要忘记承诺!」

  「你放心。老夫既然说得出,便做得到。」韩克军瞥了眼被两名壮健仆妇携
着的柔惜雪道:「不仅是你,吴征也嘱托过老夫,若是她能醒转过来,务必要把
她带到江州。你,可安心了?」

  「咦?」倪妙筠略微错愕,不知吴征为何要死保柔惜雪,却是大大安心,喜
形于色道:「谢韩帅恩典。小女子豁出命去,也要拿下关口!」

  「多赖于你!」

  在座的不仅以倪妙筠武功最高,还有一套潜行伏击的拿手好戏,用来破关当
真是不二人选。

  南归途中,柔惜雪悠悠醒来,倪妙筠不胜之喜,旋即却又犯愁不已。柔惜雪
略恢复了精力,便察觉自己武功全失,已是寻常女子一名。她本不算难过,只淡
淡地对倪妙筠道:「一身武功并非天生只是修行得来,原本就不是我的,去了也
罢。」

  她身子骨极其虚弱,连坐起都不可得,平日都住在马车里有专人伺候。一连
数日,同门中只见倪妙筠不见其余才开始犯疑。待渐能挪动之后,已知倪妙筠对
她有诸多隐瞒,悄悄掀开马车帘子,才见与大秦军马一同行动。

  倪妙筠这才瞒不下去,只得将实情一一告知。霍永宁的毒手让柔惜雪几乎丧
命,幸得她坚韧无比,辅以祝雅瞳相帮,一条命可说是从阎王爷手里硬生生抢了
回来。天阴门覆灭的消息则几乎又将她这条命送了出去!

  天阴门好不容易才有眼下的光景,不过转眼之间,一切又灰飞烟灭,连同门
都只剩下寥寥四人。卧薪尝胆二十年的苦心孤诣,一朝尽归虚无。柔惜雪垂首枯
坐半晌,往日一幕幕俱在脑海重现,念及门派基业里的亭台楼阁,同门的音容笑
貌,终不知该如何面对现实,伤心泪落,数日难止。

  自此之后,柔惜雪似被剥去了魂魄,变作痴痴呆呆行尸走肉一般。在不明情
形的外人眼里,她一个连吃饭都要人喂,走路要人背的尼姑,连行尸走肉都不如,
实是整只军伍中最大的累赘!

  若不是见她生得貌美,若不是还有个仙子般的倪妙筠担下了大部分照料之责,
且这位天阴门高足的武功实在太过厉害,军中怨声只怕早已起了。

  密林里忽然燃起三处火光,又加做五处,七处,不久火光四起,似要点燃关
山。火光照耀的阴影里,一条条人影穿行,正不知有多少。此起彼伏的惨呼声,
听着居然全是守关的兵丁暗桩。

  守关将领从隘口打量,眉头深锁道:「点燃烽火!」他官卑职小,甚至不知
来人是谁。只知职责所在,点燃烽火之后,手底下千余人马借助地利,足以将来
犯之敌阻挡许久。

  隘口之下布满三人高的鹿角,关隘上二百余张强弓蓄势待发,只待来敌现身,
便会射出一蓬蓬泼天的剑雨。与远处密林丛丛不同,关隘附近的林木俱已砍伐干
净,无所遮挡,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来,无异痴人说梦。

  不一时,浑身轻装的血衣寒便已现身,月光下看不分明,只见人影像是暗夜
中的豹子,飞速前来!守关将领暗自思量:毫无征兆地半夜突然出现在这里,这
是哪里来的强军?

  只是关隘虽小,边界的空地也是死地!第一排利箭随着拉紧的弓弦被砰砰砰
地放开,飞蝗般射出,不等命中,又是一排,再是一排!

  第一排利箭很快夹着劲风落下,纵使是血衣寒,只持轻便的皮盾也难以抵挡
融合了弓弦与坠落之力的利箭。山道狭窄,难以躲闪,他们奔跑虽快,也不住拨
打着箭雨,仍有许多人被利箭穿透的皮盾,伤亡惨重。有些被射透了手脚放声惨
呼,有些则直接被钉在了地上,有些则连吭也没吭一声,就此躺倒再也爬不起来。

  不能躲闪,只能前进,前进,再前进!不一时,关隘前的空地上便躺满了一
地的死尸,血流成河,比之从前,战死的兵丁们惨呼声在群山回荡,似乎更加凄
厉。战场触目惊心,顾盼虽经历过剿灭暗香零落,也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战斗。
她心惊胆战,三支利箭正朝她飞来,顾盼魂不守舍,一时反应慢了。

  柔软的丝带飘飘,将三支利箭缠绕收拢于一处,冷月玦刚救下顾盼,韩归雁
一掌拍在顾盼肩头道:「莫要分心,你不要命了么?」

  顾盼定了定神,挥起离别钩又挡开两只利箭,道:「多谢!」

  「谢什么?准备好冲上去了么?」韩归雁一抹额头的汗珠,四肢着地,像只
扑击前的母豹。

  「冲!我不怕!」顾盼一咬银牙,跟着韩归雁便冲了上去。

  满地的死尸足有两三百人,唯独这一支十来人的队伍在狭小的空间里闪转腾
挪,互相照应,始终未曾倒下一人,在战场上是如此地扎眼!

  高手!守关将领大吃一惊,道:「射杀他们,先射杀他们!不能让他们靠近!」

  关隘上的火力原本就有大半对准这支队伍,这一来,更是所有的箭雨都在朝
着他们招呼。队伍行进立止,虽未有伤亡,五轮箭雨过后被压制得步步后退,险
象环生。

  守关将领刚松了一口气,眼角的余光里便见一片黑影飘过。三名士兵大叫着
被扔下隘口,一名女子全身黑衣匍匐在关隘上,正取下背负的长弓。

  「她从哪里摸上来的?」

  不等守关将领下令,黑衣女子手中长弓便发出一串串连珠利箭!暗夜之中,
女子像是地狱来的幽灵,正肆意地收割着生命。

  关隘上的弓手忽遭袭击,乱作一团。转瞬间女子将壶中三十支利箭射完,她
抛下长弓与箭壶,也不见她脚下如何移动,便如一抹青烟般抹进弓手群中。宝剑
的寒光闪烁如云如雾,让人全然摸不着身形。

  关隘上大乱,韩归雁等人趁机靠近城墙,血衣寒也一拥而上……韩克军远远
望见,大松了一口气,暗道:「终究只是个防备万一的隘口,选择这里,是赌对
了的……」

  罗阳辉心急如焚,若让梁玉宇就在眼前这么跑了,京中的新皇怪罪下来,这
辈子就算是完了。他深知韩家血衣寒的厉害,让他们摸去了关山小道,山林之间
关隘是万万守不住的!幸好,闯关冲阵这种事自有兵丁去做,如梁玉宇这等人人
都想要的奇货必然居于后军,只消赶上去,抢下来即可。

  被人在眼皮子底下戏耍了一道,罗阳辉杀心大起!聚起下卞关的铁骑八千,
奔走如风,卷起一路狼烟,谁敢挡本将,杀无赦!

  黑夜即将过去,日出之前正是最为黑暗之时,伸手不见五指!下卞关骑军风
驰电掣地奔行之间,忽听传令官急令停步!众军尚不明所以,罗阳辉单骑前出,
高声道:「本将大秦国镇东将军罗阳辉!前方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哈哈哈,罗将军,别来无恙。」其声咆哮若雷,一声既出,人吼马嘶大起,
这一处竟然停留了一支军马!

  「韩将军!」罗阳辉咬牙切齿,深知来者不善。来将不仅是一名勇不可当的
虎将,他的手下也有一支西凉铁骑!即使罗阳辉颇为自负,也不认为自己能稳胜
对手。

  「不错!」朝阳从东边的山脚跳了出来,照着当先大将雄壮伟岸的身躯。且
不久之后,刺目的光芒便会直射罗阳辉麾下大军的双目。

  「韩将军此来何意?」罗阳辉瞳孔缩了起来,眼下一战无可避免,只得先立
军心,再振气势:「本将正欲保太子殿下回京,韩将军横加阻挠,莫非有反意?」

  「韩家世代忠良,何来反意?殿下自有本将父亲护送回京,就不劳罗将军操
心。」韩铁甲哈哈大笑,声震四野。他胯下骏马在阵前左右逡巡,威风凛凛。

  「你韩家勾结敌国,意图不轨,还敢自称世代忠良?待圣旨一到,自当治你
韩家的罪名!」

  「狗屁不通!圣旨呢?你给老子不成?」

  「呸!本将命你速速让开,否则本将必不容情!」

  「好!看看是你罗震东的军马强,还是我韩震北的儿郎悍勇!」

  付出了六百多条精兵的性命才破了关山小道,此后便是过亭城,入川中,一
路不停直入江州。沿途召集原太子一系的达官贵人,世家豪族,以壮声势,以正
视听!

  吴征在京中兴风作浪,梁俊贤与霍永宁互相猜忌。以现时的处境,霍永宁倒
不急于要拿梁玉宇开刀,对于梁玉宇在江州称帝也好,要讨伐成都也好,他大可
以乐见其成,还可借此良机逼迫梁俊贤赋予更大的权力。

  至于江州?呵呵,这个地方也能立国的吗?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梁玉宇在
此不久必亡,吴征等人最好也困居此地,做些什么立国的春秋大梦,待成都大局
已定时一并剿灭,斩草除根。

  因此梁玉宇过了关山小道之后,一连两日居然畅通无阻。沿途守关的将领不
得旨意,又不时有官员聚集于此,效命于梁玉宇,他们唯有选择视而不见,任由
前去。

  「铁甲大哥阻击完罗阳辉,什么时候能回来?」

  顾盼揩抹着额头汗珠,红扑扑的小脸上俱是兴奋之色。在昆仑山上,闲暇时
吴征便教她现代医学的急救包扎之法,从擦破油皮,到断手断脚,开膛破肚,说
得巨细靡遗。往日是吴征怕江湖险恶,万一哪日顾盼受伤也好自救。这小丫头一
看是吴征所教,又确实有用,学得十分认真。

  大战过后伤兵无数,顾盼得以一展所长,施以巧手,居然救回了不少性命,
当下韩克军便让她担起了扶助伤兵之责。凭本事有了一官半职,小丫头十分兴奋,
也顾不得常被弄得满手血污,有碍美貌。

  韩归雁一看顾盼的手法就觉不同!不仅干脆利落,效用也十分显著,现下正
跟在一旁学得入神。陡然听见顾盼发问,发愣了片刻,珠泪洒落着哽咽道:「大
哥,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

  「啊?」顾盼正兴高采烈,闻言愕然回头道:「怎……怎地了……」

  「大哥虽勇,兵只得五千,下卞关守军却有十余万。他只能死,把他的人头
送给罗阳辉……罗阳辉有了大哥的人头便能交差,也就不会对我们穷追不舍……
我们想生,大哥便不能退,也无处可退。」

  顾盼不知韩铁甲的阻击居然会是决死,喉间只觉被什么东西堵上了,怎么也
喘不过气来。战争之残酷如此,吴府的未来又要经历多少次炼狱般的路途?

  「噗……」枪尖入肉,一贯到底。罗阳辉双目赤红,以八千对五千,占不着
丝毫便宜,又调下卞关守军一万,苦战三日,如今才能擒拿住韩铁甲。

  铁塔般的大汉已筋疲力尽,连站都站不住。即使倒在地上,依然横着长枪,
似乎在说:「想过去,便从我身上迈过去!」

  罗阳辉气极,命军士拉起韩铁甲,以三杆长枪钉入他的身体,像一副支架将
他悬空撑在地上,才略消心头之恨。只是韩铁甲早已气绝,勾起的嘴角仍在讥讽
着罗阳辉,似乎反反复复,用沉厚的声音在罗阳辉耳边咆哮着念叨:「我五千打
你一万八,我五千打你一万八……」

  一行人赶赴至江州,韩铁衣与陆玉山早早联手,把控了江州的局势,又安顿
好前来投奔的昆仑派后辈以及各个家族。同门相见,得知昆仑派已遭不测,纷纷
感伤不已。

  两日之后,吴征,祝雅瞳与陆菲嫣也安然来到。这一路艰难险阻,终于走到
了这一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唯一不敢面对的便是林锦儿,不想师娘见了他
虽先哭了一场双目红肿,却坚强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要替你师父看着
你重振昆仑!」

  一边让梁玉宇去筹备他的登基大业,一边马不停蹄地,昆仑一系硕果仅存的
众人聚集在一起,要对将来下一个定论!

  「在凉州的看法,至此我也没有改变。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质疑,可是我依然
坚持!」吴征开门见山。

  「大秦是各家根基之地,江州富庶又据天险,足以倚仗。你一句话便要我们
背井离乡?」陆玉山双目一翻,愠怒道:「贤侄,各家以昆仑派为主干,如今昆
仑派已倒,倒在何处?你要去盛国,莫不是又要重走老路不成?」

  「呵……陆伯伯不会以为凭一个江州就能立国吧?这里四战之地,就算富庶
又有天险,依然是一处绝地。只消四面围定,不攻自破!」吴征直言道:「就算
咱们有翻天的本事,又能立国多久?十年?二十年?明知必死而不改其道,我不
做这等蠢事!而且,陆伯伯,因我一人之故,已连累诸位甚多。前往盛国虽仍将
受制于人,但盛国既肯接纳于我,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也正因他们羸弱,故而用
得着我们。去担忧盛国鸟尽弓藏那是不知道猴年马月,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事
情。咱们到了盛国,可以重新扎根,弥补元气。将来即使有变,不过君臣之间的
矛盾,不至像如今连累所有人。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看似最蠢,实则最为平稳,
对在座所有人都最有好处的选择。」

  吴征言之凿凿,韩归雁低声向身旁陆菲嫣道:「陆姐姐,你说句真心话,吴
郎的选择你认为如何?」

  陆菲嫣尚未开口,粉面已红,低声道:「他这等重情义的性子,就不是当皇
帝的料子。他不是上天选择来一统江山的男人,却是我选择的男人。」

  「定下不改了?」

  「绝不更改!」

  「我们若不愿追随呢?」

  「缘聚缘散,悉听尊便,小侄无可奈何。」

  「先奉梁玉宇为皇,不久之后取而代之,也是一代帝君,你不再考虑考虑?」

  「嗤……陆伯伯,我只愿各家的子孙福泽绵长,至于当不当皇帝,我是不愿
的。皇帝的子孙动不动便自相残杀,哪来的福泽绵长?」

  「哈哈哈,好,好,好。老夫最怕你被权势冲昏了头脑,还能如此冷静,不
愧是昆仑掌门!」陆玉山大笑起来道:「什么时候动身去盛国?」

  「越快越好!」吴征精神大振,在座的诸人,军以韩家为主,余者便都看陆
玉山眼色行事。陆玉山原来早已动念,障碍可谓扫除得干干净净。

  「那就明日吧。」韩铁衣点了点头,颇见欣慰道。

  「嗯?这么快?」吴征吃了一惊,这么多家族举族搬迁不是小事,哪有明日
就能动身的道理。

  「世道纷乱,谁也不会把东西全放在一个地方。」陆玉山拍了拍吴征的肩膀
道:「你在凉州定下的事,与老夫不谋而合,这一段时日来,若不是为了等你,
老夫早就去了盛国。」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离开山势延绵的蜀道转坐马车,吴征这一段时日来连遭打击,又身心俱疲。
入了盛国之后,一家上上下下总算有了安稳的时光,他也坐在马车里休养身体。
祝雅瞳在车厢内陪伴,却忽然咦地一声道:「让大家停下。」

  钻出马车,只见官道远远来了一名老人,初看时还只有绿豆一点大小,几个
眨眼便来到眼前。老人精神矍铄,目蕴神光,扫视之下向祝雅瞳道:「祝丫头,
老夫迎迓得还不算迟吧?」

  祝雅瞳暗自啐了一口,道:「费先生亲自来迎,什么时候都不算迟的。」

  「外公。」倪妙筠惊喜连连,忙上前见礼。

  「哈哈哈,还是祝丫头会说话。陛下稍候将至,想来也不算迟了。只是没想
到你们的脚程这么快,否则还想在江州迎你们。」费鸿曦拉起倪妙筠道:「现下
不是时候,待回了金陵再说不迟。这些年,苦了你了……」

  诸人心中一惊,这位便是天下第一高手费鸿曦?而据他所言,盛国陛下也要
来此?张圣杰归国之后,费,花两家拿出先帝遗诏,有了遗诏,又有这两家支持,
张圣杰荣登大宝,栾楚廷期盼的盛国内乱并未发生。而吴征要率众入盛的决定也
早早就经由倪妙筠传到了张圣杰耳中。

  依脚程看,韩克军等人刚入江州,张圣杰便已动身离京,因此才赶在汉口附
近相见。

  不一时便有龙旗招展,急速赶来!张圣杰身着龙袍,头戴皇冠,竟然极为庄
重,远远地道:「吴君远道来此,朕不甚之喜!特轻车简从,吴君莫怪。」

  「陛下隆恩,吴征受之有愧。」

  「闲话休提,请吴君随朕回金陵!」

  府邸是早就选定了的,虽略有些陈旧,却十分宽敞,足以让吴府上上下下住
得舒服。

  玉茏烟几已记不得在宫外的时光。没有了皇宫的处处富丽堂皇,事事勾心斗
角,一时之间,她依然没能从惯常的迷茫不知何处中醒觉过来。

  新家的屋瓦用的是灰色的陶瓦,已有些破旧,这几日来还来不及整治。吴征
虽念叨过改日空了就换成新的青瓦,也比不得皇宫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临时摆放
的简单陈设,每一天都在更换。祝雅瞳担起了采买开支的职责,谁缺了什么,哪
些不合意需要买新的款式,一样样地清清楚楚。

  「咱们家虽比不得从前光景,可一点银两还不缺。前厅是门面,多花些银子
是该当的。后院都是自家人,奢侈现下不许,将就那也不许,都要用自己合意的!
吴府上下不能叫人瞧不起!」

  自孩提起便基本失去了自由,玉茏烟并不清楚祝家与吴府从前是什么光景。
但看祝雅瞳这么端庄典雅的贵妇人,双手叉腰指指点点,落魄之时还一副趾高气
昂的骄傲模样,却实在觉得说不出地温馨。

  「玉夫人,这些便够了么?祝夫人着小的再来问一遍,特地吩咐了,玉夫人
从前在宫中,若是有想要的物事,务必要办到,也请玉夫人万万莫要委屈了自己。」

  自来了金陵之后,吴征整日整日地早出晚归忙得焦头烂额,同行的还有韩归
雁。府上的家事便都落在祝雅瞳与陆菲嫣身上。与其余人不同,玉茏烟久居冷宫
十分怕生,即使心中对府上诸人颇有亲善之意,依然有些怯懦,平日大都把自己
关在房里,偶有在院子里相见也只是含笑点头,便急急垂首离去。祝雅瞳心细如
发,特地遣了赵立春前来伺候。

  赵立春如今担任吴府的总管事,这段时间却把大多数的精力全放在玉茏烟身
上,也让玉茏烟的不适减少了许多。

  这一屋子人个个都了不得,比之从前后宫里的娘娘论样貌丝毫不逊,甚至犹
有过之。至少玉茏烟深知自己昔年艳盖后宫,到了这里那是绝对艳盖不了。论心
计,更有不少厉害角色。可这么多不简单的女人凑在一起,居然也没后宫的尔虞
我诈。偶尔听见韩归雁与顾盼不对付地拌嘴,也就是争个嘴上便宜罢了。

  「真的够了。」玉茏烟忙不迭地慌张摇头,柔荑揪着衣袖道:「我不想给大
家添麻烦,这些东西也已足够合用。麻烦和……和祝夫人说一声,足感盛情。」

  「是。小的这就去回报,采买来了立刻给玉夫人送来。」赵立春点头哈腰,
伺候人的本事那是真没的说。

  「且……且慢……」

  玉茏烟犹豫起来。

  整日躲在房里不出门,除了怯生之外,更多的原因还在韩归雁身上。肖家一
族满门抄斩的惨案,执圣旨的便是韩克军!玉茏烟心地善良,深知韩克军在皇权
之下没有抗旨的可能。可肖家一门老幼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人,入宫为妃之后,
二十年来唯一的心愿便是替肖家报仇雪恨,即使身在冷宫亦从未放下过——连吴
征要带她出宫都没能打动她。

  直到梁兴翰身死……

  仇敌死了,寿终正寝。玉茏烟迷迷茫茫,不知自己在宫中苦熬了二十年究竟
为了什么。寿终正寝,算得上报了仇么?当然不算!可是仇敌已死了,又能怎么
办?不,还有,韩克军,韩铁衣,韩归雁,韩家的人手上沾满了肖氏一族的鲜血。
我……我要报仇……

  玉茏烟颤巍巍地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道:「去帮我买些药材来……禀报祝
夫人,人人奔忙辛劳,我没用,只能帮大家熬些汤药补补身子……」

  她写了又涂,涂了又写,似是在纠结药材的配方,反复几回,才终于重重拍
下笔杆,嘶啦一声低头将纸张奋力甩给赵立春道:「就这些吧……」

  赵立春眼睛一亮,大喜道:「玉夫人配置的药膳,定然是大补元气,小的这
就去。」

  赵立春刚背身,玉茏烟便伸出了手欲要拉拽,半途又如遭火烧般缩了回来。
待一无所觉的赵立春离开小院,玉茏烟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地,大口大
口地喘息,眼泪也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苍老的韩克军已是风烛残年,这个人当年不住地抛出令牌,高高在上地让肖
氏族人一命呜呼。也是这个老人,带着府上所有人平安抵达盛国,吴征对他更是
毕恭毕敬。还是这个老人,他有个美丽,健康,性感的女儿,吴征板上钉钉的原
配夫人,内宅之主!

  玉茏烟深知吴征待韩克军多么尊重,又对韩归雁多么疼爱。一边是苦求不得
的仇人,一边又是毕生难再有的家。玉茏烟左右为难,已不知反反复复纠结了多
少日。

  「让我再任性一回,他快死了,再不动手,又是一个寿终正寝的仇人……肖
家的血仇,总要有人来偿还!」玉茏烟珠泪如雨,强撑着娇躯爬起。终于站立的
身姿似是下定了决心,可摇摇晃晃的又似风中残烛,随时将熄。

  吴征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但每逢午,晚两顿饭时,他一定会回到吴府。

  初来盛国,府上人等俱都不易。无论如何,一天里固定两回陪伴她们,那是
万万不能少的。

  吴征与韩铁衣,韩归雁结伴回府。三人的身材俱都高大,今日看起来心情都
不错,有说有笑,夕霞的金色光芒照得他们拖出长长的影子,又显得脚步沉重,
颇为疲累。

  饭菜几在三人回府的同一时刻便流水价般摆上了桌,用餐者也都守时地提早
前来等候。有了吴征以身作则,吴府上下人人都将这一团聚的时刻当成府中第一
要事。

  也许难以持久,但在初至盛国人生地不熟的时刻,一顿简单的日常膳食的确
是绝佳的方式。

  韩克军正闭目养神。凉州之行无比艰难,老将耗费了无数心力,将他存余不
多的生命之火又燃去了大半。如今更显苍老,有时走路都要人搀扶。

  「爹……」韩归雁震了震精神,走到父亲身后力道适中地替他揉起了肩膀。
韩克军的衰老人人看在眼里,作为女儿,无论多累都要在他面前保持良好的状态,
以尽孝道。

  「嗯?都回来了……」韩克军喉中痰音极重,又咳了两声才拍着韩归雁的手
道:「不用,不用,快些坐下,用膳了。」

  几字一句,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军中虎将也被年岁折磨到了这种地步,
见者无不觉得凄然。而凉州掌兵,也已是他此生最后一战。

  「是。」韩归雁鼻尖微酸,在韩克军身边坐下。

  「谁安排的饭菜?」吴征回了府像是倦鸟回了巢,兴高采烈道:「样样都有
人喜欢,啧啧,我看咱们家第一份生意,还是开酒楼好了!」

  祝雅瞳挺了挺胸,得意道:「我安排的,怎么样,是不是不比你差?」府上
人丁着实不少,不仅要荤素搭配,不少人还来自川中,需得安排几道口味重的菜
肴。一顿顿地安排下来,还要不重样,让府上诸人吃得满意,花费的心思着实不
小。

  陆菲嫣听得掩口娇笑。两人配合了多日颇有天衣无缝之感。祝雅瞳为了些许
小事志得意满也不是第一回,可每次做来,都让她忍俊不禁。

  祝雅瞳总是活力十足,半点都没有吴府实际最高掌权人的样子。按道理,吴
征对疼他疼到骨子里的娘亲定然是言听计从。想不到祝雅瞳不抢吴征半点权力,
反倒心甘情愿地做好繁杂的后勤之事。从前的祝家主在新生的吴府里威势不显,
可任何时候看见她乐观的模样,不仅让人心安,更能扫去许多阴霾。

  「对了,今日的事儿办得如何?」

  「万事开头难,没有那么快。」吴征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先皱着眉摇摇头,
又一挑眉毛道:「不过还好,事儿挺顺,能这么顺利下去,说不准能早上个十天
半月的。」

  「嘻嘻,了不得!」祝雅瞳往吴征碗里夹了两片肥羊道:「家中的事情,你
莫要担心,有你师姑帮着我,出不了任何乱子。今日连你玉姐姐都说要来帮忙了
呢!」

  「呀?那真是不胜之喜!」吴征一愣,喜出望外地看着玉茏烟,满脸都是笑
意道:「金陵虽非故乡,也是个繁华大都,多出来走走看看,比关上屋子里好上
不知多少。待这一段时日忙碌完了,我来安排,全府一道儿好好游览三天!」

  一家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玉茏烟射来,惊得她刹时面红过耳,赶忙低下头去,
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怯生生道:「我……我看大家都这么辛苦,特地熬了些
汤药,给你们补补身子,我这就去拿。」

  「这种事让下人做就好了……」

  吴征话刚出口,玉茏烟急着打断道:「不是不是,不成的!」她脸上潮红未
褪,连连摇头摆手,似乎甚是激动,片刻后才自觉失态,又垂首呐呐道:「每个
人的药膳不同,不能乱吃。」

  「好。果然玉姐姐心细。」吴征微笑点头,鼓励她莫要害羞。

  玉茏烟不敢直视吴征的目光,急匆匆地小跑离开厅堂。心慌意乱之下连脚步
都几乎不稳,哪里留意得到背后吴征面色渐渐凝重,连带着整个厅堂都沉寂了下
来,有人担忧,有人疑惑,有人不明所以。只是感觉自离开大秦之后,吴征心性
情绪无论再怎么尽力乐观,骨子里俱都不佳。他这一沉下脸,厅堂里的气氛便显
压抑。

  从前在成都吴府,可从未有过这般模样。

  吴征很快警醒过来,勉强笑了笑道:「对不住大家,这里……会有些事情,
处置起来不难。咱们按平日里的就是了,无妨,无妨。」

  一看就与玉茏烟有关,这位陌生,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人担忧,但看
吴征颇为紧张的模样,此事恐又无法善了。

  「用饭吧,一边等她就是了。」韩克军点了点吴征的头,洒脱一笑,又凄然
摇头道:「既愿埋骨异乡,又何须诸多顾虑。」

  「是。」吴征低声应和,随即也洒脱起来,朝玉茏烟离去的方向深深望了一
眼,复杂得难以言喻。

  玉茏烟袅袅娜娜地移着莲步,她肚子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诸味齐
来,直让人都有些恍惚不定。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恐慌到了极点。即便如此,久
居皇宫之中自有一股贵气,行走时臀胯左右摇摆,顶得薄薄的纱裙柳叶般随风轻
颤不已。如此身段姿态,加诸了正忧虑无限,因恐慌难安自然而然细眉深锁,香
唇紧抿,嘴角下撇的楚楚可怜,谁人见了都要升起无限怜惜,将她好好宠溺之意。

  药膳早已分盅备好,熬煮了许久每一盅都有大补元气的功效。有些适合女子,
可美容养颜,有些则适合男子,可固本培元。保管人人都喜欢,只需去取来与众
人分食即可。——除了一盅。

  比之药膳调理,以药材中某个部位配置毒药,神不知鬼不觉,才是玉茏烟的
拿手好戏。——也是肖家留给她的传承,正因这份传承,才让举族覆灭的血仇无
论何时都萦绕在她心里,从不曾忘却。

  进了后厨,玉茏烟让仆从们在外等候,才足下发软地瘫倒,大颗大颗的汗珠
自顶门发根处冒出,不一时便顺着额角滚落至发梢。那娇喘吁吁,汗透津津,满
面潮红的模样,极易让人浮想联翩……

  「不能,不能再减了,至少,至少要让韩克军血债血偿。」

  早间曾备下了三份药膳,几乎不费多少气力便减成了两份。韩归雁当年不知
出生了没?千错万错,孩子是没有错的。且她是吴征良配,更是吴府里不可或缺
的人物,吴征不仅是喜爱她,往后更有许多地方要仰仗于她。韩归雁万万不能有
事……

  第二份是留给韩铁衣的。他似乎也是无辜的?可肖家无辜的死难者难道少了
么?还有那些沦为奴婢的女眷,无辜者难道少了么?玉茏烟反反复复,踌躇了许
久……

  韩铁衣近来与吴征走得甚近,两人似乎在筹划什么大事。玉茏烟虽几不露面,
久居皇宫看人看事自有一套道理。来到金陵之后,吴府看似安定了下来。实则真
正不需操心的,仅有寥寥数人,譬如尚未成年的顾盼,譬如那个昏迷不醒的尼姑,
譬如被关押着的燕国公主,譬如无甚本事的自己。

  吴征焦虑难安,几至日夜殚精竭虑!吴府上下能人虽多,具统兵之能的大将
之材也就韩氏兄妹二人而已……韩铁衣几与韩归雁一样的重要,堪称吴征的左膀
右臂,他也不能有事……

  玉茏烟心中也明白,与韩铁衣不过一面之缘,可不知怎地,对这位相貌俊秀
得堪称漂亮的儒将,竟有一股发自心底的熟悉与亲切。此情何来不得而知,玉茏
烟只知自己打心眼里不想害了他。

  韩克军已是风烛残年,混吃等死,看着也时日无多了……不过是早些,晚些
而已,要他一人偿命已是大大便宜了韩家……玉茏烟寻找着借口安慰,鼓励着自
己,坚定地朝着那盅特殊的药膳伸出手去,一触盅身,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小弟聪明伶俐,韩克军中毒身死之后他一定会猜到是我干的!他会怎么看我?
会不会赶我走?会不会原谅我……

  玉茏烟不敢想下去。这事儿只消做了,就是对吴征巨大的伤害。可仇人就在
眼前,若是不做,又如何给肖家列祖列宗一个交代?玉茏烟深感自己身上套了一
层又一层的枷锁,不敢,也不想挣脱。

  为了复仇而在皇宫中苦熬的孤寂日子,几乎烧尽了生命里的一切。若不是吴
征突然闯进了天泽宫,现在自己定是枯骨一具。吴征给予自己的,不仅仅是冷宫
中没日没夜的念想,以及撩拨心弦的悸动。他一次又一次地冒险来到天泽宫,这
几年来几乎恩同再造。

  最落魄,最艰难之际,吴征也没有忘却了玉茏烟。一路历经艰险至此,这一
座刚刚开始焕发生机的府邸,正欣欣向荣,每一处都让玉茏烟深深眷恋,更舍不
得离去。

  造化弄人,恩人与仇人居然是同在一处屋檐之下极亲密的伙伴。

  抉择之两难,几如抉择断去哪一条手臂……海样深的血仇是这许多年来刻入
神魂的执念,而蹉跎半生之后,从前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就像枯萎的鲜花不再盛
开,与众不同的吴府是无法割舍的眷恋。

  玉茏烟艰难支撑着自己站起,整理好心绪,将盛给韩克军的小盅抓起,放好,
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只取他一人的性命以报肖氏一族血仇!韩克军死,此仇从此
一笔勾销……

  「来人,帮我端上去。」

  仆从们端起一个个托盘向用膳的厅堂走去,玉茏烟又是一阵惧怕:撕破了脸
皮之后,小弟会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韩归雁那一边……他一向讲道理,在
府上做主的更需讲道理……可有些时候,他也有些蛮不讲理……

  恍恍惚惚中已回到厅堂,玉茏烟低着头道:「小小心意,请诸位品尝。」

  不知是为了褒奖她的用心,还是为了更好地宽慰她的紧张,吴征身边的位子
已空了出来。

  男女的药膳分开,玉茏烟一一亲自端上,唯独韩克军那一盅又有不同:「韩
老将军用的也有些不同,以温补为主……韩……韩老将军请慢用。」

  「多谢。」韩克军深嗅了一口感叹道:「老夫一贯爱用药膳。药味儿大多人
不喜欢,老夫却觉得是异香扑鼻!玉姐儿这一盅前所未闻,倒要大快朵颐!」

  「且慢。」玉茏烟刚在吴征身边坐下,闻言心中一惊急忙阻止,顿时又觉自
己失态。此刻已顾不得这些旁枝末节,她妙目望着清澈又冒着清香味儿的药膳汤,
又打量着韩克军须发皆白的苍老容颜,心中忽有股万事皆休之念,面上现出哀戚
与厉色道:「你……你不准喝!你不配喝!就算……就算……你不配!」

  百感交集,千回百转的念头全数纠结在一起。玉茏烟又气又急,热血上头,
意识渐渐模糊,望向韩克军的怨毒目光渐渐失神,脱力晕去……

  厅堂里旋即乱了起来,只见吴征一手扶着玉茏烟,一手从韩克军面前取过小
盅,才彻底放下心来一样,一身汗透衣襟,也已几乎脱力,缓缓道:「前因后果,
我大致说与你们听……梁兴翰登基不久发生了件大事……侍御史肖英韶犯了事,
肖家被满门抄斩……」

  怒火像烈阳临于头顶炙烤着己身,焚人欲裂。悔恨又像酷寒的深渊没过了腰
际,锥冷刺骨。只有后心里一股暖融融的温和气息徐徐入体,护持着胸口一点心
火不灭,更让寒暑交加的身体渐渐舒适,渐渐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玉茏烟在一个机灵中惊醒。视线渐渐凝聚,正是自己熟悉的
小屋,四角里放置了冰块,清凉宜人。一身汗湿的衣物也不知被何人换去,不仅
清爽,更似是精心挑选过。

  以素白为底的对襟款式有些庄重,亦含孝意。袖口与领口的淡粉色着在她丽
质天成的身上,颇有几分暧昧之意,大异素白的庄重。不过若留心一看,淡粉之
于素白衣襟的袖口与领口,颇似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花片顶上的那一抹嫣粉。

  玉茏烟左右打量,向着哗哗的水声望去,只见吴征拧干了一面方巾,又取了
只水杯,笑吟吟地坐在她身边道:「还有些头晕?」

  已许久未曾见到吴征这般真心的笑容。眉宇舒展,目带笑意,阔口咧开,毫
不掩饰地展露一嘴发亮的白牙。比之近来时不时魂不守舍的强颜欢笑,不知舒心
几许,好看几许,竟让浑浑噩噩的玉茏烟看得一呆。

  「有些难受……」玉茏烟陡然念起此前之事,心中黯然,珠泪忍不住滚了下
来。

  「无妨,无妨的……」吴征及时将她抱在怀里,以方巾擦去泪痕道:「心里
有事该当说与我听,从前在皇城里你不愿连累我,不说也就罢了。现下到了这里,
若还瞒着我,今后还怎生过日子?」

  玉茏烟不及去辨认吴征暗藏的情话,哭泣止不住道:「我不知怎么说……」

  「若能委婉,那便委婉些。不能委婉便直说,大不了咱们吵一架最多了,还
能怎地?夫妻之间过日子,上至帝皇,下至平民百姓,可不都是如此么。」吴征
心疼地道:「早说开了便是好事,韩老爷子有话要单独与你说。」

  「啊?」玉茏烟吃了一惊,抬头望向吴征,见他一脸如释重负的欣慰,不明
所以。她隐隐然猜到吴征可能知晓了什么,冷然道:「他为什么叫见我?」

  「有些事,从前说不得,现下就没什么顾虑了。韩老爷子有满腔话语,正要
与你说一说。他与肖老爷子的交情匪浅,就算后事也可互相托付的!」

  什么?玉茏烟听吴征说可交托后事,又不明韩克军要见自己之意,心中忽起
一股冲动!正是如此,从前的顾虑现在已不复存在,说了出来又能怎地?分明是
韩克军对不起肖家,自己正当义正词严!可她生性的倔强里,又自有一股柔弱,
一想要独自面对杀父仇人,满腔恨意之中,也生起几分惧怕道:「好!不过,小
弟你能不能陪着我。」

  目光里几近哀求,吴征一想内中隐情,玉茏烟神魂不宁之下还真的未必支撑
得住,遂道:「姐姐既然想,我就陪着你!我去请韩侯进来。」

  韩克军拄着拐棍,在吴征的搀扶下进了小屋,在偏厅坐好。吴征又扶着玉茏
烟起身,喂她喝了口水,才陪着她与韩克军隔桌对坐。

  清香的橙汁水入口酸甜,令沉重的脑门也精神一振!玉茏烟有吴征陪伴壮胆,
当下咬着唇瓣,直视韩克军的双眸,此刻又恨不得一刀将他杀了。只是她那目光
里凄婉十足,看上去倒像是幽怨之意多些。

  「玉姐姐这人,就凶不起来。」

  吴征心中暗笑之时,韩克军先拱了拱手道:「敢问,你的本名可是肖初玉?」

  被说中了心事,玉茏烟紧咬银牙,沉声怒道:「不错,我是肖初玉!你当年
将肖家满门血洗,肖家少了谁人你自是一清二楚了!」

  韩克军释然地频频点头,浑浊的双目渐渐空洞,似回忆起了往事,呢喃道:
「记得,每一个人,我都记得。老肖刚正不阿,老夫一向与他相善,也是佩服的
……圣命难违,当年,真的好难……三月的查办期限过去,我好像老了十年不止
……怕不是也折寿了十年。」

  「你满手血腥,日日夜夜肖家的冤魂都要来找你索命,十年已是便宜了你!」

  玉茏烟罕有说出恶毒话语之时,韩克军还不以为忤,倒让吴征满脸尴尬。他
不敢插嘴,只能目视韩克军快些说出个中隐情,又拍着玉茏烟的手,示意她莫要
激动。

  「不错。老肖将后事托付与我,可恨我又旨意加身,无能为力……有负重托,
甚憾,甚憾。」韩克军也不愿纠缠,从怀中取出一纸已发黄了的书信递与玉茏烟
道:「老夫愧对肖家,这一封书信原是老肖于危难之时交付于我,现下还给你,
也算是物归原主。」

  玉茏烟不知还有许多隐情,听韩克军的意思,肖英韶临危之际还嘱托韩克军
后事?不由将信将疑地接过书信展开。

  【韩君见启,韶见机一事,或大难临头……万望韩君怜肖家一向忠正良直,
若得便宜处,为我肖家延续一份香火。肖英韶顿首百拜!】书信保存良好,信上
的字迹十分潦草。玉茏烟幼时得《毒经》传承,与肖英韶常有接触,自然认得他
的字迹,货真价实。

  「这一回凉州之行,老夫本意是此生最后一次出远门。」韩克军悠然道:
「从前许多事儿放不下,这封书信也鬼使神差地带在身边。老夫当年能做的事不
多,知道你身负肖家传承,找不着你便草草结案,陛下也未过多追究。其实当年,
许多人都身不由己,连陛下也是……他初登大宝,容不得污点,更要借机清洗朝
中异己,肖家不得其时。他明知老夫与肖家相善,还要老夫领旨,多多少少存了
网开一面的意思。前些日子,征儿与老夫说起你的身份,老夫才想起当年陛下始
终舍不得杀你,只是囚禁于冷宫要你寿终正寝,怕是已知晓你的身份。他心里对
肖家,始终还是怀着一份歉疚的。」

  玉茏烟边看边听,越发心惊,她多少了解当年内情,口气也有所缓和道:
「当年你找过我?」

  「找不着,只知你逃了出去,当时心中还颇多欣慰,肖家终究还有香火传承,
哪想得到你因缘际会,又回到皇城。」韩克军叹息不已,念及玉茏烟在宫中委身
仇敌,以羸弱之身寻求报仇之机,失败后冷宫的清苦,再看她现下来到吴府,也
不知于她而言,这一生是喜是悲。

  「我只是一届女儿身,香火传承?我……我……」

  肖英韶的亲笔信里,的确在恳求韩克军尽力为肖家保留一方血脉。可是肖家
满门,只剩下玉茏烟一名女子,又何来血脉传承。

  玉茏烟说的是自己,却似刺痛了韩克军。老人面色猛地灰败下来,仿佛韩家
只剩下了韩归雁一名女子,此世之后,再无川中韩家,而他喉间哽咽发不出声来,
嘴唇连动之下,吴征读出了唇语,心中亦是大痛。

  好一阵过后,韩克军才定下神来,以极缓慢的语声道:「老夫既在,岂能让
肖家一门忠烈断子绝孙?忠良之后,无使断绝!肖英韶是忠正贤良之人,既叫老
夫碰上了,焉能不管,焉能不管……可怜我的铁衣……」

  玉茏烟双目陡然圆睁,丝丝缕缕在灵光一闪间似乎串在了一块儿,她骇然道:
「韩……韩老……」

  「铁衣当年只有三岁,他生得不好,一脱娘胎便百病缠身,养在府上遍请名
医,又用尽了灵丹妙药都无济于事。你家犯了事之后,老夫日夜焦虑,又恰逢铁
衣病发,眼看不久于人世……老夫拖延到了铁衣身故,才用他的遗体,去换了你
家的一个三岁男童出来。男童因年幼被判流放三千里,男童的母亲就抱着铁衣的
遗体……过了大半月,老夫才寻机取回铁衣的遗体悄悄下葬,可怜年幼的孩儿在
墓碑上连真名都不敢写……」

  老人说得声声泣血,连吴征听了都不由抹了抹眼角的泪痕。玉茏烟更是如天
雷轰顶,不闻半点哭声,鼻尖却已酸得发麻,泪珠涌泉般滚落,颤声道:「韩老,
那……那……韩铁衣将军是……是……」

  「现在的韩铁衣,本名叫做肖晨星,你该当认得的。他倒韩家之后,老夫待
他视同己出,将韩门家传所学倾囊相授,从未亏待于他,也算是给老肖一个交代!」

  玉茏烟重重捂住了樱口,脱力倒下顺势跪地,又倔强地支撑着膝行至韩克军
身前道:「小女子险些对恩公犯下大错,小女子……小女子万死难辞其咎……」

  「没事,没事……你能明白了就好。都怪这个坏小子,非说这样才能解开心
结,搞得一屋子人哭哭啼啼的。」韩克军颇觉欣慰,又朝吴征瞪了一眼,喝骂道:
「发什么愣?要你小子流假泪么?还不快去让铁衣来相认。」

  「是是是……」吴征虽落着泪,却是一跳老高,蹦着就打开了房门。

  房门外早已站了两排人,亲近者无不至此偷听,见一桩深仇尽化,笑的哭的
俱有。韩铁衣早哭成了个泪人,他当年尚幼,全然不知肖家发生了什么事。只知
自己糊里糊涂就进了韩府,从此所有人都唤他作韩铁衣。韩家虽几如将他养在深
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更是宣称他体弱多病见不得风,待他却是极好。韩
铁衣自己也足够懂事争气,等他长大成年,又学了一身的好本事,才放他出府,
就此一鸣惊人!现下想来,韩克军为掩人耳目,几乎做到了尽善尽美。

  「孩儿深受父亲再造大恩,孩儿……孩儿……」聪明伶俐,饱读诗书如韩铁
衣,此刻居然词穷,不知该如何感念韩克军的恩德。

  「傻孩子!」韩克军抚着韩铁衣的发顶道:「你我父子之间,还有什么恩德
不恩德的?」

  一言惊醒梦中人!

  二十余年来,韩克军从将他视同己出,到现下早已割舍不开,他就是自己亲
生的儿子韩铁衣。他们之间,已是真真正正的父子!

  「爹!孩儿不孝!拜见姐姐!」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本应其乐融融的亲人相聚,不知何故总有些许
压抑。吴征很清楚,血脉之间的联系难以替代,无论韩克军与韩铁衣之间感情有
多么深厚,没有血脉,便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东西。

  「韩家这样太过复杂了,不如亲上加亲?韩老,您看玉姐姐怎么样?收个义
女如何?」

  玉茏烟温婉贤淑,颇具大家闺秀的气度,加之天姿国色,谁见了都喜欢。韩
克军闻言哈哈笑起来,点着吴征道:「亲上加亲?倒是个好办法,老夫不甚之喜,
不知玉丫头肯不肯?」

  「义父!」玉茏烟起身斟茶,盈盈拜倒,双手将茶碗高举过头顶。

  「好好好!」韩克军老怀大畅地接过茶碗抿了一口道:「风烛残年,还能收
一名贤淑的女儿,老夫之幸!来,铁衣,玉丫头,快快起来,让老夫看一看!」

  一对堂姐弟。姐姐貌美如芍药笼烟,弟弟也是俊秀之极,此刻站在一起,旁
得不说,当真就是一家人!姐弟相认,千言万语,不知要从何处说起,吴府上下
更是许久没有这等大喜事。

  祝雅瞳与陆菲嫣忙着张罗一个小型的仪式。

  韩归雁忽然才知哥哥并非亲生,却又多了个姐姐。韩家人丁凋零,多了个姐
姐也是大喜事,更打心眼里为老父亲感到高兴。

  兴高采烈之中,吴征还是注意到韩克军眼中一抹落寞,再想起此前读破的唇
语,心中大痛。

  「甲儿,我的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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